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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二十四岁的傅雷讲课

2000-09-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黄宗英 我有话说

淘旧书是文人同好。不过,我在转旧书摊时特别注意教材类书籍;只因少年辍学,像没吃够母奶的婴儿爱嘬手指头甚而吞小拳头,饿。譬如:我买过教育部审定的高中《世界地理》,因为我老闹不清哪个国家在哪个洲的哪个角儿;我买过南开大学中文系语言教研组编的《古代汉语读本》,以测试我这个没正式念过大学的中国作家,在必修的古汉语知识上有多大差距……忙活得老像准备通过自学考试上岗、升级似的,警惕地狩猎基础知识课本。所以某天我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旧书陈列一角,许许多多层层叠叠纷至沓来旋舞逗人的厚书典籍杂志小说时装休闲闹得我无所适从时,陡然,一本薄薄的插图本《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傅雷著,三联书店1985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蹦到我手上,我的手发颤,仿佛又碰到傅雷先生的手。我1940年从艺在上海,一恍几十年,不可能不认识傅雷,虽然从来没在讲堂听他上课;但在人生的大课堂,他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师长。我永远记得1941年,傅雷以他动情而精妙的译笔,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四卷出齐,从此“燃烧的荆棘”伴着国恨家愁身世悲凉十六七岁的我有勇气活下来;更不用说他倾注品格魂魄洋洋五百万字斟句酌的译著对中国文艺界和年轻一代的影响了。

在老伴冯亦代的书橱里,有整套《傅雷文集》十五卷、《傅雷家书》、《傅译传记五种》、《傅雷书信集(手迹)》以及香港金圣华女士编著1996年版《傅雷与他的世界》,金书辑入庞薰?先生为《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作前言,时在1983年1月3日。压尾三行淡淡一句话,六个“,”号,一个“。”号:

傅雷先生与我是在巴黎相识的,差不多同期回到上海,他写这本书只有二十六岁,时间过得真快,四十九年过去了,我今为这本书写前言,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了。

没想不等当年11月该书在三联书店老总经理范用鼎力出版发行,庞薰?已经飞天向傅雷报讯去了。

时间无情,时间有情。

1931年秋,傅雷从巴黎回国,抵沪之日,适逢“九一八”事变,故国已无完土。

是冬,傅雷受聘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美术史及法文,《二十讲》就是当年傅雷的授课讲义,1934年6月编撰完毕并未发表。遗留下来的是一册厚厚的,以“十行笺”订成的本子,全部以清逸灵秀的毛笔字书成,并未付梓。而我竟能以八四年原价人民币二元一角购得简直不可思议;虽说责任编辑吴甲丰在“编校后记”中解释“限于条件,只好暂时将就”云云,我已经感到万幸万幸如获至宝,百感交集,有点儿想哭。待我打开书页,却仿佛自己已化为莘莘学子之一,听博学多才年方二十三四岁的傅雷讲课,我仿佛看到赵丹也在课堂里,1933年正是做为小小剧团团长的赵丹,被故里南通的国民党通缉,带着冲出险境的得意乘船悄悄来到上海,把父亲嘱咐他学律师的学费交到美专,唉,我到哪儿去问阿丹有没有听过《二十讲》?只知道阿丹对傅雷还是挺服贴的……只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课堂的四面墙已经消失,书册像一袭魔毯把你带往几个世纪前的翡冷翠、罗马、荷兰……恰如傅雷《序》中言:“夫一国艺术之产生,必时代、环境、传统演化,迫之产生,犹一国动植物之生长,必土质、气候、温度、雨量,使其生长。”他告诉你十三世纪是中古的黑暗时代告终、人类发现一线曙光的时代,是诞生但丁、培根、圣多玛的时代,也就诞生了基督教圣者方济各。圣方济各颂赞自然、颂赞生物,相传他向鸟兽说教时,称燕子为燕姊,称树木为树兄,说圣母是一个慈母,耶稣是一个娇儿——仁慈博爱的教义,在艺术上可纯粹是簇新的材料,于是童年时就已在荒僻的山野的乔托,乃承担了方济各几座教堂寺院六十多幅壁画和内部装饰,乔托的画成了天真动人的诗。让我感到最亲切的是《圣方济各向小鸟说教》,小鸟儿从树上飞下来,一行一行蹲在方济各面前,像一群小孩在静静倾听,真是妙极了。所以说“绘画之有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者自乔托始”,是文艺复兴的先锋。于是我们跟踪傅雷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对艺术之神皈依之虔诚走近波提切利,走近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鲁本斯……让我们通过画面听到音乐的律动、历史的走向、心灵的震颤,并教会我们在宏大的历史画卷中,汇聚众多人物的题材里,能够找到那准确地精心勾勒含蓄在表明一件事实的一举手一投足的一分钟。呀,我的笔无力难以描述二十万字的《二十讲》之博大精深,今夏漫长的酷热中是它给予些许清冷,宁静,沉思:我想到历史和人物皆因关键的一分钟结晶,而积累,而沿袭……

有一天,三联书店现任总经理董秀玉来到冯亦代的病房,我谈起得到《二十讲》的珍本,只是字太小,我的视力在退化,有的篇章不得不去复印放大,有的片段若按我年轻时的记忆力真想背下来,人还是要相信些什么的。小董说:“我们出了新版本啊!是大三十二开本,字清爽。老版本限于当时条件只选了五十四幅插图,而当年傅雷讲课时,是配有大量名画图片的。傅敏为了实现父亲的宿愿,在旅欧时带回大量名画图片,连前共选用214幅。可精彩啦。”“那一定很贵吧?”我问溜了嘴,我一下子从艺术天堂掉到早市夜摊儿,事实上我是不敢在书店的美术柜台前多耽搁。“不贵,才60多元,我送你。”三联书店一直常常赠书,果然董总没过两天就寄来一本新版《二十讲》,傅敏编,1998年10月第1版,到1999年2月已经第4次印刷了。

翻动书页,神之惚之我再再失落了自己,我看到的不是世界美术名作,我看到的不是《基督从十字架上下来》的那一分钟、不是《维纳斯诞生》的那一分钟、不是《圣者阿尔贝托娜之死》窒息前的一分钟……不……我看到17岁的傅雷参加五卅运动上街游行演讲的一分钟,看到19岁的他踏上AndreLebon轮赴法自费留学的一分钟,看到他走进上海美专乍见黄宾虹峨眉写生十余幅横幅的一分钟,看到他决定重译《贝多芬传》、决定重译《高老头》、重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四卷的一分钟又一分钟,看到他1966年6月3日写给傅聪的(最后一封)信末尾以妈妈正为孙孙打毛衣结句,好个天伦融融之乐的一分钟——实难计那一分钟又一分钟,他一生事无巨细都要求自己做得一丝不苟尽善尽美;直至1966年9月3日为了维护人的尊严,人格永恒的美,他以自己和爱妻的生命一笔一划纤微精细地描绘了摄魂夺魄的一分钟——傅雷宅舍的地板上,铺着棉被,以免被蹬倒板凳弄出声响惊醒邻居,夫人已经倒在地上,傅雷凛然笔挺的身躯正被从窗架吊着的绳套里放脱下来,晨光晕润画面一角:没织完的天蓝绒线团团和琴弦般的线丝丝。

(摘自《万象》第二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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